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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表舅青云一直生活在我的视线之外,自记事至今,与他谋面没有几次。他是我妈舅舅的独子。上小学前,爸妈在县里上班,带着三个年幼妹妹照顾不过来,把我经常放在农村姥姥家,二姨婆家离姥姥家不远,我也偶尔去她家小住。二姨家的村子依山而建,她家的两间平房坐落在半山坡,左侧被一道低矮的篱笆墙围着,右边用青石垒起来,弯斜着在右前侧顺势裹卷出一处露天茅房,茅房边站着一棵葱郁的枣树。一条小路白练一样缠在屋后,一头由窄变宽扭动着伸进村里,一头蛇行般缓缓爬上山头。
这个时间我记不得树上挂枣了没有,小时候在农村经常见到茅房边长枣树的情景,蹲厕时也常见到青的红的枣儿落到茅坑边。枣树长在茅房边或茅房内,小孩子踩着茅墙偷摘枣儿的事情就时有发生。我总觉得枣树一年四季呼吸着茅厕的空气,枣儿的味道再甜也没胃口,除了日头正烈时如厕凉爽,我幼小的心里对茅房边的枣树充满了抵触。
那天上午,日头刺辣辣的,表舅远远地赶着一群羊,从背后的山坡上像一团云一般慢慢飘下。阳光雪亮地映在羊背上,尘土光芒四射地弥漫在空中,混杂着浓烈的羊粪味和野草香热腾腾地一浪一浪扑来。我那时还不认识表舅,他30多岁的模样,不胖不瘦的身板,不时吆喝着扬起羊铲把土块投向跑远的羊,劲道十足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它们前方,吓得羊儿惊叫着乖乖地缩回羊群。
二姨端着一碗水迎上去,他们站在门前聊了起来,一会儿二姨让我喊他“舅”,我迟疑半天,二姨看出我的心思,说你不记得你青云舅了?我摇摇头。他走近伸手摸我的头,一点也不生疏地说,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酸臭的味道,身子下意识地往后躲,他大概以为我是怕生,将手缩回,摇摇头,嘴角挤出一丝歉意地微笑。我仔细打量他,一顶破旧的草帽下露着一张黑红的脸,颧骨肌肉结实,不知是阳光刺眼还是因为笑,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汗珠不时从帽檐渗出,额头汗津津的,他不停地抬起手背擦拭,几粒大的汗珠悄悄滚下来,沿着脸颊,钻进脖子里。我突然发现这个二姨让我喊舅的陌生男人,脖子上长满厚厚的一层黑褐色皮垢,硬的像痂子,脏兮兮的,鱼鳞般随着喉结蠕动。我一阵反胃,一语不发地逃进屋里。
二姨送走他,端着空碗进来,我不解地问到,这个青云舅是哪门子亲戚。二姨说,他是你舅姥爷的儿子,你满月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我不满地嘟囔道,还抱过我啊,他脖子那么脏,不讲卫生。二姨说,他脖子上那脏东西是病,水可洗不净。病,还有这样的病?我瞪大眼睛反问。那怎么不找医生看呢?长在身上多丢人!二姨说,小时候就看过医生,一直看不好,长大后家里穷,就再没有看了。我听到这里,沉默不语,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若有所思地向屋外望去,远处对面的山坡浓绿地结着庄稼和树,很热闹,蝉的鸣叫长长地拖在慵懒的空气里,密集却有些聒噪。
二
1992年冬天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妈带我回太姥姥故乡给她烧三十周年纸。
那是我第一次去太姥姥家,也许妈在我不记事时也带我回去过,但我没有一丁点记忆,这个村子只是长久以来熟悉地储存在她的讲述里。
推开斑驳的旧院门,吱呀作响,仿佛苍老的呻吟发出,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一段陈旧的岁月在渐渐苏醒,带着我不解的陌生和熟悉,一点点走近我。雪花铺天盖地地落在这个浮动着伤感的日子,那一刻我对雪花充满了感恩,它没有嫌弃这个院子的贫穷和没落,在本该悲伤的时候恰恰来到。两孔窑洞的墙上竖着几个花圈,阴郁的雪色中显得肃穆苍凉。听到我们的声音,舅姥爷推开门帘笑脸迎出来,几个舅舅和表舅他们已到了。窑洞因为人多显得极其拥挤,里面没什么像样的摆设,一张陈旧的方桌一边摆着一把颜色昏暗的椅子,两只古式木箱老得掉牙,墙角靠着两口大缸显得还硬朗些,地上凌乱地摆着几个小板凳,一条土炕连着宽敞的灶台,灶台墙上掏了一个贝壳型的小洞,如果屏蔽掉大家说话的声音,你会觉得时间仿佛早在这里停下了。
妈说,乡下人冬天喜欢坐在灶台上取暖,在小洞里,铺一个草垫子,屁股塞进去,身体像张弓一样围着锅台躺下,能舒服得睡个好觉。那天好像舅姥姥就搬了小木凳坐在墙洞里,我站在桌子旁边,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相框,一个是太姥姥的遗像,一个是舅姥爷年轻时当兵的一些留影,都是黑白照。照片上的太姥姥看去完全是个陌生的老人,脸庞瘦削,没有笑容,一本正经绷着个脸,我不清楚这是画像还是照片,我一直想在她的面容上找出姥姥或姨姥姥的影子,但失望了,也许我年纪轻,眼力不行。舅姥爷年轻时的戎装照到是很帅气,看去意气风发,前途不可估量,现在过得如此恓惶,你不由觉得人的命运有时太无常。
妈说,这个小院给她留下的记忆太深了,太姥姥在世时,她经常来这里住。妈跟太姥姥感情深,很小就懂得心疼太姥姥,一有空就来帮她干活、做饭。妈在邻乡读高小时,学校每个礼拜六中午都会改善伙食,每人分八两白面馍馍,妈舍不得自己吃,就给太姥姥带回来,然后在太姥姥家住一晚,第二天才回自己家。
太姥姥临走时,妈就在身边陪着,那年她才14岁。
遗像上的太姥姥,妈说跟姥姥像,我看不出来,也许是照片上的太姥姥太瘦了。太姥姥烧三十周年纸,姥姥没去,她的腿有病,已经走不了远路了。
中午吃的烩菜大米,一家人热闹地说说笑笑,气氛很轻松。三十年了,除了妈对太姥姥印象深,舅舅他们大都是模糊的,太姥姥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小,有的才一两岁,今天的纪念也只是完成俗世规定的一个仪式,也许早就与感情无关,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更多是给外人看,而祭奠太姥姥,着实也没有什么外人稀罕看。这个穷老太太在这三十年中,早已被时间冲散在故乡的记忆之外了,自己的后人都不认识她,何况别人。
舅姥姥我是真正第一次得见,舅姥爷有时候进城会去我家,所以对他不陌生,60多岁的人,额头和眼角刻满了皱纹,尤其是嘴角深深的那两道法令纹,把个尖尖的下巴衬托得分外突兀。舅姥姥妗看去有些不同,虽然是农村老太太的打扮,皮肤光滑,衣着整洁,不拘谨,快言快语,举止活泛。
饭后,上坟,因为下雪路不好走,天气又冷,到了坟地,感觉人都被冻住了。这就是太姥姥的坟地吗?坟包低矮地掩藏在荒草里,像被遗弃了多少年,无人光顾。我虔诚地跪下,在嗖嗖的寒风裹挟的雪花里,向着这块墓地,向着下面长眠的太姥姥和陪着她的我那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样子的太姥爷深深三磕头。
我心里说,没有你们,最终这个世界就没有我。
晚上回到家,我回想白天的事,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仔细想,竟然是舅姥爷的儿子,太姥姥唯一的孙子,青云表舅没来烧纸。
三
姥姥后来偶然对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我才知道舅姥爷并非太姥姥亲生,姨姥姥也不是老大。太姥姥约生于1889年间,前后共生育了十三胎,最后只活下她们姐妹俩个,男男女女都是好几岁了突然就夭折了,太姥姥和太姥爷为此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打击。姨姥姥出生后,看着她健健康康一天天长大,他们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可女儿长大了总要出嫁,没有儿子的遗憾一直纠缠着他们,再生又顾虑重重,最后左思右想,从别人家抱养了舅姥爷。不过,太姥爷一家对他视如己出,甚至十分溺爱。舅姥爷在娶舅姥姥之前,虽然也知道了自己是抱养,但始终把老人当亲生父母一样孝敬,和姐妹们情同手足。姥姥是在姨姥姥出生第八个年头才生下来的,这时候舅姥爷也逐渐长大,太姥爷看着这一儿两女都平平安安,欢喜的不得了,一个个宠爱极了。
舅姥爷9岁就娶了第一个老婆,太姥爷家那时家境正旺,婚礼办得相当铺排。婚事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偌大的四合院张灯结彩,被大红的各种装饰衬托得喜气洋洋。婚礼当天荤素酒席摆满院里院外,城里太姥爷的同僚下属甚至上司也远道而来上门道喜,贵宾席和普通宾客席依次摆开,门里门外到处是穿梭的人流。村里跟过年似的热闹,乡亲们端着饭碗说笑着等着吃大锅饭。新娘比新郎大了5、6岁,鞭炮鸣放,喜乐开道,被八抬大轿迎进贴着喜联的洞房。太姥爷发家很简单,因为他从小读书,知书达礼,能写会算,做人又谨慎本分,先是在开封做生意,后来被在城里身居要职的本家亲戚相中,选其在辖区分管财务,太姥爷对待工作兢兢业业,做事巨细无遗,家业因此慢慢积下,购置田土,扩房建院,成了村里一殷实家户。
婚是结了,毕竟是个9岁的孩子,从小又娇生惯养,这个小丈夫脾气大的很。晚上睡觉,他故意把被角拧成麻花,大冷的天不让新娘进被窝,新娘拿他没办法,气得骂了几句,他就发飙,身小力薄斗不过人家,就装出委屈的样子,哭着冲到太姥姥房子告状,说新娘欺负他。
亲家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可惜这一门婚姻没留下多少故事,新娘子嫁过来没几年就病逝了,这个新娘在灿如流星的婚姻中匆匆而过,享过短暂奢华,美好生命随之黯然谢幕,无不让人叹息!
舅姥爷第二任老婆的的娘家是她们那里首屈一指的富户,结婚时陪嫁丰厚,但婚礼的排场远不如第一次。姥姥说那个时候日本人来了,家境一天不如一天。这个老婆就是青云表舅的亲妈。她跟舅姥爷相处一场,究竟有没有爱情发生,她是个什么模样的女子,像谜一样让我充满了猜想。
姥姥说青云表舅生于1946年,比我妈年长两岁。关于他小时候的事,在姥姥的记忆中,只剩下轮廓。姥姥说,青云是个可怜的孩子,刚生下没多久,娘就得了病,四处求医拜药也没治好。青云吸了他妈喝过汤药的奶,就落下那种奇怪的皮肤病,吃多少药都无济于事,小时候大人给他搓洗得勤,皮痂子的颜色跟皮肤差不多,看去还好些。后来家里发生变故,没人管他,就成了现在的黑色。姥姥叹口气接着说,找下后妈,不招人待见,你舅姥姥借口小孩不能溺爱,生生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打呆了。舅姥姥如何虐待青云表舅,姥姥没跟我讲,也许往事太伤心了。我现在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听妈讲的。
青云表舅的亲妈死后,舅姥爷应征入伍跟部队下了云南,那年他也就十九岁,乡亲们背后都嘀咕,这小子命硬,小小年纪就克走了两个老婆,这下当兵剿匪,也不知是吉是凶。舅姥爷去了部队后,不但没遇到什么不测,思想觉悟倒提高了,他克服掉从小娇生惯养带来的诸多毛病,最后还因表现优异光荣入党。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他的这些荣誉对太姥姥一家是难以言表的支持和鼓舞,一家人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他的来信,盼着他早日平安归来。远在云南的他也对家乡的亲人日思夜想,家里的每一封回信他都视若珍宝。他退伍后,从云南带回四个蚊帐,留一个给自己,剩下的三个分别送给两个姐妹和太姥姥。蚊帐在那个年代是小地方难以买到的极其奢侈的生活用品,这份礼物尤其显得珍贵。
四
太姥姥家的没落跟太姥爷去世有关,太姥爷的去世又跟那个当县长的本家亲戚有关。那个县长少年求学,学识远近闻名,事业早成,曾是父老乡亲的骄傲。没想到日伪打来后,迫于敌军淫威,委曲求全,竟然投身作奴,好在他不算那种完全良心泯灭的汉奸走狗,利用自己的权力也在日寇的魔爪下救过一些人。地下党看到他的善举和影响力,就做他的工作,动员他为民族大义服务,并秘密把他送到延安改造学习。在延安,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先进政党,共产党人民主自律和团结向上的精神深深感染了他,他表示愿意肝脑涂地,走联合抗日路线。党把他放回来,他一开始也照着承诺做事,但随着战事的复杂多变,他对军力落后的八路军开始持怀疑态度,对国共统一作战中存在的矛盾和猜忌困惑,面对凶残的日军,他看不到中国革命的前途,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那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贪生怕死的性格使他再一次丧失民族立场,变节卖国。
那一年八路军打进城里,将他生俘,他作为汉奸之首和fd官员,不久被公审后执行枪决。姥姥说,枪毙他那天,好多乡亲也来看了,那个日子正好是农历十月初十,既是小城每年吃糕的时间,也是赶大会的日子,除了农商云集,还有社戏和民俗表演,街上闹得红红火火。刑场就在县一中旁边的大操场,行刑前,天上突然刮起了大黄风,先从操场西边卷过来,一瞬间漫上会台,扬起弥天尘土,昏压压落在整个操场,什么也看不清,眼睛都迷了。人群中有的往后缩,有的往前涌,胆大的凑过去看的分明,说:有点怂,从台上下来软成一团泥了,两条腿不会走路。一声枪响,他的人生到头了了,这个小城也解放了。没想到太姥爷死得更早,原来,解放后,党和政府开始对汉奸特务,地-主富农,土豪恶霸等人展开清算,一些罪大恶极的坏人纷纷被镇压,太姥爷因为在他手下谋事受到牵连,也被关押受审。太姥爷天性胆小,他在关押期间,听说好多人被斗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竟然吓得一命归天。后来政府划成分,家里归为富农,虽说不光彩,但比那些万恶的地-主恶霸听去好多了。舅姥爷后来南下当兵,村里还把他家按军属对待。
五
青云表舅亲妈走的时候,他还不到三岁,是奶奶和两个姑姑把他拉扯大的。现在舅姥爷20好几了,长成了一个成熟的dnr,跟当年幼稚的小丈夫对女人的要求截然不同,娶妻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太姥姥也一直惦记着再给他成亲,正好有人介绍一个同样20好几没结过婚的大脚女人来,他们一面就互相相中了,这个女人就是现在的舅姥姥。
舅姥姥的娘家在另一个乡,离这有几十公里的路程,以前交通不便,这根红线牵得可不短,这个媒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瞅准了他们俩?她这轻轻一扯,一下就牢牢拴住了两头的人。婚姻的确是说缘分,无论是佳缘还是孽缘,要来时既不容拒绝也不用选择,是你的就是你的,注定要去接受,不管结局是天堂还是地-狱。舅姥爷从小读书识字,后来又在部队受教育,而这个女人,除了巧言令色,既不会做饭,也不会针线活,更别说种地,也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使他府首贴耳,唯命是从。
据说当年舅老爷相亲见面,舅姥姥给他的第一眼感觉就不同。也许,这跟她的经历有关吧,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舅姥姥这个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鬼子在的时候,城里的交际花。解放后,政府对这类人经过摸底调查,确定没有做过什么有损民族大义的事,以思想改造为主,通过参加学习班,帮助她们悔过自新,最后遣送原籍,或务农或做工。你想,这个有着特殊经历的女人,就是农妇打扮,身上透露出来的东西,断然不是普通村姑所能相比的,她哪怕就是一个清浅的笑容,或许也能魅惑男人。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所以面对一个小小的富农落魄子弟,掌控他自然易如反掌。而舅老爷刚从部队下来,讲卫生,注重仪表,想必他的容貌也令她满意,加上他是党员,政治上可以依靠,所以一拍即合。
六
太姥爷去世后,太姥姥成了富农遗孀,家从四合院的双层大宅子搬进两孔破陋的土窑里。舅姥爷把舅姥姥娶到土窑里,带着7岁多的青云表舅组成了新的家庭。舅姥姥嫁来不久,就开始在舅姥爷和太姥姥之间倒是非。她说,舅姥爷不是太姥姥亲生,老太太一定悄悄藏着首饰元宝什么的,要留给两个女儿。说以后老婆子,就要由闺女来管。舅姥爷开始还劝她,说太姥姥对他一直像亲儿子一样好。舅姥姥不信,逼着舅姥爷找太姥姥要钱,无奈,舅姥爷只好去找太姥姥,太姥姥伤心地对舅姥爷说,妈对你怎么么样,你心里还不清楚吗?家里要是有钱我还能不给你?你可不能娶了媳妇不要娘呀。舅姥姥屋外闻声跳进来插嘴,什么清楚,你把钱都给闺女了吧,没有偏闺女,家里怎么连半个子都没有?
太姥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没有藏下一点东西那是假,太姥爷去世后,家里没了进项,日子一天天紧巴,太姥姥为防不测,省吃俭用把一些首饰和银元悄悄托付给一个信任的长工保管,房子田地被分后,这个秘密就是她生命油缸维持燃烧的最后一点油。斗争一结束,她悄悄去找那个长工要,可是那天,长工的一句话让她整个人瞬间就掉入冰窟,从里到外凉了个透。他说,我没有收你的任何东西。她不敢声张,不敢生气,告到政府,除了得不到同情,还会被私藏财产拒不悔改治罪。她把难言的悲愤硬生生地压在心底,从此活在巨大的失落中,对人性充满了恐惧。
太姥姥低下声音对舅姥姥说,儿女在我心中都一样,我不偏谁。舅姥姥气恼地丢下一句“糊弄鬼呢”走了,舅姥爷看了太姥姥一眼,没有言语也走了。这是第一次婆媳交锋,短兵相接,速战速决,看似不分胜负,却深埋后患。从此,舅姥姥再不登太姥姥门半步,虽然两家只是一墙之隔,太姥姥再也拿舅姥姥无奈。舅姥姥这出闹剧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使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如果在老太太这边诈唬出点东西自然好,诈唬不出来就顺水推舟把老太太丢给女儿管。至于舅姥爷,她早已摸透他的能耐,关起门来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言听计从。舅姥爷因为富农子弟的帽子,在村里的政治进步受到了影响,受舅姥姥挑唆,渐渐对太姥姥也冷淡了。舅姥姥不止一次恨恨地对舅姥爷说,这个死老太太,沾不上她的光不说,还被她连累了,干脆跟她划清界限,做回你的贫农后代来。
青云表舅也许随了他妈的性情,出生环境跟舅姥爷相似,但性情温和,娇生却不娇气,听话,逆来顺受,舅姥姥开始也不烦他,让他扫地,抹灰,调煤,倒尿壶,跟小奴才一样使唤得顺手。有些活从来没干过,为了讨后妈欢心,他还会憋着劲地表现。舅姥姥看他老实好欺,很是得意。晚上洗脚,他要把水烧好端来,如果不是嫌他手上的皮痂子恶心,没准也会让他洗脚。舅姥爷对这个9岁不到的儿子却跟后爹一样不待见,他嫌弃他脖子和手上的皮肤病,不给他洗澡,也不给他找医生,看他有时候吃饭又快又多,还骂道,你是饿死鬼转生啊。他放学回来得先干活,肚子饿得呱呱叫,没处吃饭。舅姥姥不是坐在火台上吊着纸烟呑云吐雾,就是锁了门村里到处闲扯淡。舅姥爷下地了,青云表舅悄悄把委屈讲给太姥姥,太姥姥心疼孙子,找儿子理论,舅姥爷说孩子瞎说,哪顿少他吃了。舅姥姥知道后火冒三丈,跟舅姥爷耍脾气,舅姥爷不敢惹她,又是说好话,又是当面打儿子。院里只剩下太姥姥一个人时她找上门来示威,有我这个妈在,儿子怎么带,轮不着你说长道短,我不溺爱儿子,让他学出息点,有什么错。我男人对我好,含在嘴里,捧在手上,碍着谁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太姥姥气得说不出话,指着她,你你你……,不成语句。舅姥姥一把将她的手拂掉,你什么你,地-主富农出身,要多臭有多臭,我男人摊上你这个妈,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再找事,别怪我不客气。
青云表舅有一天回家,见没人做饭,找出两个土豆烤熟了吃,舅姥姥回来看他吃的津津有味,土豆皮撕了一地,火大得要烧了房顶,骂道,你以为你多娇贵,你爸给你留下万贯家业让你作,地上的皮全给老娘捡起来咽下,少一片也饶不了你。青云表舅吓得傻在一旁,舅姥姥看他不动,狠狠地摁下他的头,逼他跪下去舔。太姥姥听见哭声过来,舅姥姥一把将她推出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太姥姥流着泪回到自己的窑洞,怕自己多嘴再给孩子带来更大的祸害,躺在床上蒙头痛哭,一边骂作孽,一边哭可怜的孙子,最后骂青云表舅的亲妈狠心,丢下儿子不管早早死去躲省事。
从这以后,青云表舅的命运更惨,吃打成了三天两头的事。有时候连着几顿没饭吃,太姥姥若偷偷给他弄点吃的,被舅姥姥发现了又是一顿暴打。太姥姥生前给妈讲,舅姥姥每次打儿子,舅姥爷都在场,从没见他护过一次,这个没人性的爸,屁股大把心屙了。有一次青云表舅被打得半夜发呓怔,把尿撒到床上,舅姥姥把他拖起来,让他用嘴吹干。大冬天的,经常逼着他光着身子跪在地上受罚。
青云表舅再也不敢到奶奶窑洞来,舅姥爷也很少踏进太姥姥的门,一个窄小的院子,两孔窑洞,同一堵墙,仿若隔绝的两个世界,冷漠地呼吸着岁月的空气。窑顶的炊烟细弱无力,屋檐下流淌着辛酸的血泪。什么人伦情理,都变得轻飘飘的,就跟那袅袅消散的炊烟,模糊了,远去了,不留一点踪迹。
大冬天,太姥姥佝偻着病弱的身躯用铁锹叮叮当当地在冻成冰的煤堆里艰难地和煤,缸里没有水了,六七十岁的人每天要跑到井边去打。破败的窑洞,阴冷孤独,只有太姥姥病痛时的呻吟和啼哭。大多日子,太姥姥不是呆呆地坐在灶台上沉默,就是缩在灶台边墙洞里昏睡。
周围邻居渐渐了解到这些情况,都义愤地将舅姥爷两口子告到村委,村干部经过调查,发现情况属实,把舅姥爷的党员除名,对他实行管制,舅姥姥因虐待孩子也被抓去批斗。
这一斗,他俩以后是没有以前那么跋扈自恣,可惜青云表舅已经被折磨的有点痴呆了,脏兮兮的,跟讨饭的一样,学也不上了,整天背着小筐在路上捡羊粪蛋。后来跟人放羊,一放就是几十年。有一段时间,舅姥姥对他改变了些态度,因为他放羊有了收入,一回家,就被搜刮一空。
太姥姥三十周年祭奠日,青云表舅在外乡守着羊群,没能赶回来。也许他没记清具体日子,也许他真的无法脱身,但不管什么原因,都可以理解。因为这些年他除了靠放羊养活自己,也为那无情无义的父母挣养老钱。几年后,舅姥爷去世,青云表舅拿出积蓄为他办了丧事,全套纸扎,还有乐队,除了没亲儿媳亲孙子参加,丧事办得很周到。青云表舅也给舅姥姥备下了百年后的棺材板,只是那女人耐不了寂寞,没多久就又找了男人。后来,她趁青云表舅不在家,和那个男人偷偷返回来,撬开门偷走棺材板,再也没了音讯。
青云表舅发现东西丢了,知道是她干的,也没追究,这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此事不了了之。那两孔土窑后来全塌了,现在院门紧锁,废墟一样在这个世上留着最后凄凉的影子。他目前借住在姨姥姥大外孙女夫家的空房子里。他放羊时常去她们村里卧粪,她可怜他就收留他住下,并帮他申请了五保户。
七
儿子的冷漠不孝让太姥姥的晚年在贫穷的打击中愈发凄凉。姨姥姥出嫁得早,生下三个儿女后,在外做生意的丈夫突发疾病撒手西归,为了抚养孩子只好又改嫁了。从此,她不但没有时间照顾年迈的母亲,还把十几岁的大女儿留给老人照管。好在姨姥姥家的大女儿,善良懂事,勤快能干,和太姥姥在一起,不但承担起很多家务事,还给老人带来了很多快乐。转眼间,她长成18岁的大姑娘,人俊得十里八乡出名,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后生慕名而来,一见钟情,让家人托媒提亲,把她娶走了。窑洞又剩下孤单的太姥姥一人,隔壁的两口子自从受到村里批斗后,表面不再恶语相向,但也不再踏门半步。姨姥姥和姥姥姐妹俩个为此事找舅姥爷理论,他不愠不怒,任由她们当面指责不与翻脸,还说自己夹在婆媳矛盾之间两头受气,不仅如此还让她们劝太姥姥宽以待人,不跟舅姥姥一般见识,多些忍让和包容,他说他也拿老婆无奈,总不能离婚,把家弄散了。
看到这个当兄长的如此决绝,两个妹妹真是欲哭无泪。姥姥体谅姨姥姥的处境,和姥爷商量后,决定冬天把太姥姥接到自己家住,其余时间和姨姥姥轮替照顾。说到姥姥,其实家里的日子更难,5个儿女最大的才10岁多一点,最小的还在怀抱里,没有出力干活的,只有张嘴要吃的,一大家人和牲口挤在两间土坯房子里,仅仅两条土炕而已。这还不说,姥姥也不知道是生孩子落下了风湿病还是别的原因,30多岁腿就残了,到老都靠着拐杖当腿,家里家外的重活全砸在外公一人身上,妈是老大,小小年纪就帮姥姥洗衣做饭和带孩子。
就这样,太姥姥在姥姥家连着过了几个冬天,可是,就是在这间拥挤和吵闹的小房子里,她的心中跟长出小草的春天一样,没有了烦恼,开始生出希望。天气暖和了回自己家,也不再那么惆怅,仿佛只是临时串门,而自己的根深植在女儿女婿的孝敬和外孙绕膝的天伦之乐里不再孤单,尽管在一起的日子依然清贫,却让她感到踏实、舒心。
姥姥16岁翻架山梁嫁给了7里地外的小一岁的外公,外公是个眉清目秀的后生,瓜子脸,高鼻梁,玉面朱唇一表人才。脸蛋扁平的姥姥自嘲说,人家都说我是扁媳妇找了个俏郎君。姥爷有文化,解放后在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人民公社成立以前,晋东南地界的农村都兴自组小剧团,而且好多地方搞得有声有色,姥爷村的剧团又在四邻八乡拔头,行头布景乐队演员都具规模,劳动之余,除了演出,还常常与外村的名角比戏。姥爷喜欢戏曲,很有表演天分,是村剧团的台柱,戏装扮相俊美,不是演飘逸俊朗,风度翩翩的少年君王就是摇曳多姿婉转妩媚的青衣。姥姥待见姥爷演戏,不过她不识戏,不懂戏词,看不懂戏里的春秋,所谓一丈舞台演古今,二张出将入相门,三尺水袖婀娜舞,四旗已是百万兵,她坐在台下只是凑热闹,扎在人堆中嗑着瓜子或嚼着炒玉米和周围的人拉家长里短,偶尔眼珠追着演员蹦蹦跳跳和扭扭捏捏转,至于唱腔表演剧情,她从不关心,除了丑角耍丑让她注意力集中,没有一场戏从头看到尾。要是姥爷在台上演,姥姥会认真看,但唱的什么,不知道,演的什么,皇上,仅此而已。她认识黑脸的张飞,却不知张飞是哪朝哪代人,具体做了些什么事。不是姥姥笨,是姥姥没读过一天书,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毒害,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姥姥没文化,人却很精明,后来家里开小卖铺,不靠算盘,就能准确无误地把一堆商品在心中加出价格。晚年喜欢打麻将,小赌小玩中认识了"东西南北中发"六个汉字,而且"東""發"还是繁体的,在麻将桌上结束了文盲的历史。有趣的是,这六个字一旦搬家,比如出现在书里,或谁写出来让她指认,她就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以。姥爷和姥姥的婚姻由父母包办,所幸这个包办婚姻也包了幸福,他俩做了一世恩爱夫妻,如今去天堂团聚了。
姥爷生活中不苟言笑,我记忆中除了见他跟着录音机里的戏曲咿呀哼唱时略显外向,情绪从不外露。对儿女管教严厉,没有哪个孩子敢在他面前嘻嘻哈哈,姐妹弟兄几个在家里淘气,姥姥没有办法,但只要门外传来姥爷的咳嗽声,大家就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姥爷话少,在孩子面前一年的话还没有姥姥一天的多,大家对姥姥天天唠叨产生了耐药性,但只要犯在姥爷手里,一顿味道够劲的麻辣“拷”肉或皮带粥,准保你以后变得乖顺。姥爷出身中农,讲究开成分后,一度被村里的贫农排挤,好在姥爷为人诚信大度,不贪名利,与世无争,村里的会计工作一干几十年,年纪大了才被政府安排退休。
姥爷姥姥善良孝顺,太姥姥一心靠在了他们身上,在一起生活这几年,彼此之间的感情愈来愈深。可没有想到的是,太姥姥的去世,却和他们有关,以至于成了他们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
八
外公家的两间土坯房其实还没有现在农村新房的一间大,一道薄墙隔成一大一小两间,盘两条炕就把这大大小小一家八口全安顿下了。毛驴拴在里间,有时候夜里没草吃,就嗷嗷嗷嘶闹着,屁股蹶到外间撒一地尿,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家,能遮风挡雨能烧火做饭能躺下歇息就让人知足,两盏煤油灯常年陪伴在夜晚,日子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简单而繁重的内容。天刚破晓外公牵着毛驴下地,冬天不做农活就去驮粪驮煤。姥姥拖着病腿开始忙活一家人的吃喝,主食永远是粗粮,炒菜舍不得放油,用油勺子在油壶里蘸蘸,然后在炒瓢里抹几圈,冒出油香就算,当然更多时候就是用水煮些萝卜丝或土豆片,还有腌制的酸菜,熟了放些盐粒拔拉几下就成,没滋没味的吃起来却不嫌多。艰苦的时候糠皮疙瘩都是好东西,大米面有时过年都吃不到,偶尔闻到谁家厨房飘出肉香,能把你的脚步拦下,将鼻子和口水馋死。
太姥姥每个冬天都和毛驴住在一个屋子,不是外公歪待她,这条小炕只睡下一个大人,本是妈和小姨的小床。姥姥把炕铺得暄暄的,妈住校的时候就让二姨睡在脚头陪她,太姥姥和孩子挤在一起,时不时被毛驴吵醒,不但没怨言,反而很开心。姥姥从不让太姥姥沾锅边,她就照看孩子,或者天暖和了带他们在院外逗乐,讲故事。有一次她像带兵的长官宣布密令一样悄悄说,孩子们,今天大家要听话,都别调皮,中午回家吃好饭。一听吃好饭,大家都兴奋了,连连追问,姥姥,姥姥,什么好饭啊?她赶紧摆手,生怕人听见似地,别吵!别吵!接着一字一顿地说,韭菜盒子。什么是韭菜盒子,把韭菜放进盒子里做的饭吗?当然不是了,走,回家,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所谓韭菜盒子,原来是用鸡蛋粉条韭菜拌馅,摊在擀好的薄皮圆面上,再擀一张同样的面片覆上,拿碗口均匀地压边合缝,平底凹子烧油煎熟的美食小吃,菜多皮薄,吃起来里香外嫰,口感特好。妈和弟妹们平生第一次吃,其实是外公为招待太姥姥特意做的。
姥姥怀上第六个孩子的时候,正好是上世纪的60年代初,吃不饱肚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多,孩子们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大舅还害上了沙眼,又痒又疼,流出的脏东西把眼睛粘住,只好不停地揉,越揉越难受,渐渐看不清东西,没法上学,成天背个小框瞎摸着到地里薅猪草。二姨饿出了胃病,脸色蜡黄,疼得在床上打滚,撩开衣服,肚子跟大马勺一样空,外公不给她看病还要违心地骂她嘴馋,其实哪有什么好吃的偏她,不过和大家一样按顿吃饭,别人吃不饱,她却消化不了,胃病一犯跟刀绞一样痛。村里来了医生,外公把他请进家,给病倒在床上的姥姥看病。医生把药开好,家里的钱就花完了。二姨无力地哭着,眼巴巴地想让外公给她看病,医生等外公答复,外公看着同样虚弱的姥姥,摆摆手,救大人吧,要不一家真完了。
九
姥姥生下第六个孩子之前,太姥姥已经在她家连着过了五个冬天。五年的时间,孩子们跟夏天的庄稼一样一节一节的拔高。老六生下后,家里显得更挤,尤其是睡觉,大大小小八口人,实际已睡不下。里间的小炕原来三个孩子躺得下,现在晚上两个人通腿儿睡还得担心挤下地来。牲口是集体财产,不喂养挣不上劳动日,一家口粮都没有保障,房子再窄狭,也不能把它吃睡的地方占了。如今这炕头又添一个更娇贵的,挤不得,碰不得,跟贵宾一样要专席专护。这年秋天一过,外公跟外婆商量,老人这一夏身体不错,要不今年冬天给她备好吃的和烧的送过去,派一个孩子作伴,腊月再接来过年,你看怎么样?姥姥说,妈年年这时候就惦记着来咱家呢。外公说,也就将就几个月,再说窑洞冬天比土坯房暖和,等明年我们把外间拾掇拾掇,该扔的扔该送的送,捣腾出点地来,再砌一条火炕,老人以后就能踏踏实实的跟着我们住。姥姥叹口气,房子这么小,站着都挤,哪里有垒炕的地方。外公答,那我们也得想办法啊,老人一天比一天年纪大,照顾她迟早是我们的事。姥姥说就怕妈多心,你过去一定好好跟她讲,说明咱的意思。外公点点头,嗯。
太姥姥跟往常一样估摸着外公快来接他了,把身上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提前几天就做准备。村里的老少婆姨们看到她长帕裹头,穿戴整洁,就逗她,老婆子,又在盼女婿了吧,什么时候来接你啊?她笑笑,就这一两天吧。你可是有福气,遇到个这么孝顺的女婿。她呵呵笑道,是啊,是啊。她从地里捡来玉米秆,切成段,加水熬成糖浆,浇在炒好的豆子或玉米上,给外孙们做成嘎嘣脆的香甜零食。她把山脚下分到的一小条地,栽些萝卜蔬菜什么的,收回来晒成干菜,打包起来,和行李放在一起。
这天上午,外公赶着毛驴用布袋驮着煤和碾好的粮食从山梁上翻下来,走进太姥姥的小院。外公从驴身上卸下东西,搬进家里说,妈,今年孩子们都长高了,这小的才刚出百天,家里乱哄哄的太吵,您过去挤不说,也怕不能好好照顾您。您自个先委屈些日子,过年来接您,行吗?这些米面够两人一冬天吃,煤不够烧,我过两天再给您送些。老二闺女一直闹胃病,不念书了,回头送她来给您作个伴。其实冬天窑洞比土坯房暖和。等明年我把家里拾掇完再盘条火炕,您就不用来回跑了。
其实,外公赶着毛驴刚翻下山梁,太姥姥就瞅着了,开始还很高兴,可走近看到驴身上驮着东西,心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沉,往年接她的时候,毛驴的背上是空的。现在外公说明年盘炕的话,像风一样只是飘过,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影子,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掏空,没了着落。外公说什么,她都嗯嗯的应着,外公看太姥姥答应的很好,没从脸上看出什么异样,放心地走了。
十
外公家是公社驻地。第二天下午,太姥姥村里来开会的人带来话,说人病了,让外公他们过去。外公跟外婆嘀咕,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病了?难道晚上睡觉不小心感冒了?姥姥一听太姥姥生病,心里就着急,可这两天村里正忙着排队碾公粮,家里家外一摊子事,难以脱身,就打发妈先过去看看,如果是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妈就留下照顾她几天,严重的话,就让人赶紧捎话过来。
妈急匆匆赶到太姥姥家,只见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秋后拔掉玉米穗枯萎的秸秆,被狂风摧残后,耷拉着残败的叶子倒在地里。妈心疼地上去扶起太姥姥,她两眼无神,呼吸微弱,虚弱得仿佛大病了好久。
姥姥,你哪里难受,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啊?妈看到太姥姥的样子难过得快要哭了。咳,太姥姥叹口气,轻轻摇摇手,又指指心口,说觉得闷得慌。妈说,姥姥,你这一天连碗饭都吃不上,我给你擀点细面条吃吧。太姥姥点点头。14岁的妈,干活跟大人一样熟练,和面,擀面,切面,不消一会儿,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用葱和白菜炒的臊子细面端在太姥姥面前。太姥姥拿起筷子对妈说,孩子,你大了。太姥姥坐不住,妈就扶着她吃。妈当时没有想到,她为太姥姥做的这碗手擀面,是老人离世前吃的最多也是最后一顿饭。
半夜,太姥姥喊醒妈,说不上气,让妈点柱香熏她鼻子,给她接气。妈懂不得这是啥意思,起床点亮煤油灯,赶紧照她的要求做,可忙乎半天,她还是气息奄奄。妈有点慌了,姥姥,我叫舅舅过来给您扎扎针吧(当地土办法,就是用缝衣针给病人扎下颌或十指四缝穴放血,可减轻或治愈阳虚感冒、四肢冰凉等症状)。太姥姥点点头。
妈穿好衣服手执火柱走到院子,黑漆漆的初冬之夜寒气逼人让她心里一阵阵发紧,她站在舅姥爷前窗前颤声喊道,舅舅,舅舅,姥姥很难受呢,你快起来给她扎扎吧。舅舅的窑洞半天没动静,妈又连声大喊,终于听到他答话了,却说回去睡吧,没事,你姥姥是老疯子病了(当地土话,一阵一阵的意思),不打紧。妈说,姥姥是真难受呢。他又说我算卦来,你姥姥能活九十。七十三八十四,死不了就是一圪丁刺(意思身体很硬朗),她今年七十四了,死不了,你放心的睡吧。妈没办法了,一咬牙拿着火炷冲出院门,跑到几十米外的沟边一所院外,踩在靠墙一个土堆上,大声喊道,沟边姥姥,沟边姥姥,你快醒醒,我姥姥很难受呢,你快过来给她扎扎吧。妈喊的沟边姥姥,她女儿跟姥姥是同龄人,打小在一起长大,说得来,她家外孙女又跟妈年纪相仿,年年回姥姥家走亲戚碰到了总喜欢在一起玩。沟边姥姥听出妈的声音,连裤腿都没绞,边穿衣服边扣扣子就出了大门,她惊讶地看着妈,这深更半夜的,怎么是你一个人?你舅舅呢?妈委屈地说,他说姥姥没事,叫不起来。沟边姥姥骂了一句,不像话,跟着妈来到太姥姥窑洞。
沟边姥姥看到太姥姥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她边给她扎手边问,前天见你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太姥姥没言语,只是一脸痛苦的样子。沟边姥姥给她放完血,摸摸她的手觉得热了点,嘱咐妈说,陪姥姥睡吧,明天还不行,就叫你妈过来。妈感激地点点头,要送沟边姥姥回家,她说不用,把妈推回屋里。妈关紧门,把一把菜刀别在门闩上,才放心地躺下。太姥姥这时说话了,孩子,你害怕吗?妈说,不怕。太姥姥说,我觉得气还是往回倒,我想哼两声拽拽。妈说,你想怎么就怎么吧,只要你舒服。太姥姥一声长一声短地哼起来,好像呻吟,又好像唱戏。听到最后,妈听懂了姥姥其中四句,神灵老爷在空中,枉说别人罪不轻,后两句原话记不清,大意是有人坏了良心,说瞎话挑拨人,死后会遭报应。妈后来分析,太姥姥没有被外公接走定是受到舅姥姥的奚落,急火功心,怨气郁结,化解不开,精神与身体一下就同时垮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妈要出去嘱咐人叫姥姥过来。太姥姥拦住妈说,等她今天碾完公粮明天再说吧。
妈问太姥姥想吃点什么,太姥姥说不饿。妈说这可不行,不吃饭怎么顶得住病。
那你熬点米汤吧。
妈把熬得粘粘的小米粥盛给太姥姥,太姥姥只喝了一勺就放下了。妈再劝她多吃一口,她说,孩子,我不想吃。妈哭了,姥姥你到底是怎么了,连饭也不想吃?太姥姥伸手抹妈脸上的泪水,孩子,你快吃吧,别饿着自己。
太姥姥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傍黑时,终于睡着了。妈揪了一天的心才轻松一点,可她一想到那个狠心的舅舅,不由更为太姥姥难过,村里连个土医生也没有,去城里看病又没钱,太姥姥要是生了大病该怎么办啊?以前难受了找人扎扎就过来了,这次却不像那么简单,一丝不祥的预感悄悄滑过心头,然后觉得脑袋跟塞进什么东西一样越来越胀。突然,太姥姥本来低弱的呼吸变成沉重的噗噗声,妈惊得坐起来一边喊着姥姥姥姥一边去推她。半天,太姥姥睁开眼,有点埋怨道,看你这孩子,我刚睡着就把我叫醒了。接着她又说,我刚才梦见躺在你外公坟地呢。听了太姥姥的话,妈觉得汗毛直竖。妈之所以害怕,是常听村里人说病中的老人睡觉打噗,就是噗坟,是临终的前兆。妈找到邻居秀的妈求她让秀晚上跟她作伴。秀的妈由衷地夸妈,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让妈先回,说让秀吃过晚饭就过去,还说要是太姥姥夜里病重,就来叫她。妈高兴地回到窑洞,炒了两穗玉米等秀。太姥姥还是不想吃饭,喝了几口水,靠着被子坐了好久才躺下。
秀来了后,两个小女孩坐在火台上,边吃炒玉米边聊天。昏暗的煤油灯明明灭灭,可两个少女的脸上不时浮现出快乐的神色,把这个幽暗和冷寂的窑洞反衬得温馨而热闹。太姥姥这晚睡得很安静,妈和秀直到把炒玉米吃完才躺在太姥姥身边睡觉。
妈挨着秀,睡得很踏实,她梦见太姥姥病好了,她和秀在山梁上玩,到处是野花,她摘下一朵跟秀炫耀,秀看也不看只是追着一只蝴蝶跑,太阳红的跟血染了一样,一点点向下沉,太姥姥站在院墙外冲她们喊,天快黑了,快回家吧!她跟太姥姥做个鬼脸,继续低头摘花。太姥姥似乎很着急,就往院墙上爬,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拴在视线里走不丢,就在这时,突然轰的一声墙倒了,太姥姥被埋进土里。她吓得一声惊叫醒过来,一骨碌缩到炕中间,心脏跟加速的钟表一样,滴答滴答跳个不停。她发现秀也跟她一样吓醒了,可谁也不敢做声,蒙着头一动不动。
十一
阳光透过门缝钻进来,在炕头的脚地上竖起一道透明的墙,满窑的灰尘惊醒了,飞虫一般争先恐后地穿进去不停地展翅。太姥姥和往常一样坐起来,把两个用被子将脑袋蒙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叫醒。
妈记不得是怎样在惊恐和不安中睡着的,那一声让人魂飞魄散的巨响,昨晚太姥姥居然没反应,她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一头大汗地掀开被子,心有余悸地看着太姥姥问,姥姥,你好点了吗?太姥姥没直接回她的话,只是轻轻地说,孩子,你快起来把后脚地收拾收拾。妈疑惑地转身向窑后看去,眼前的情景让她和秀惊呆地面面相觑。
窑后那一面墙,厚厚的墙皮全部脱落,把桌子上的盆盆罐罐砸在地上,摔得七零八碎。泥土漫过桌子,一团糟乱地覆在地上,裸露的墙体透出一种深埋已久的阴森与狰狞,仿佛一道即将开启的灵异之门,让人触目惊心。
妈打发秀找人去通知外公,然后费了半天劲才把地打扫干净。这期间,太姥姥一直坐着,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她的眼睛一刻不离妈,看她一趟趟把垃圾倒出去,看她把桌子抹干净,再看到她用碾碎的炒杏仁加盐和了面,擀成纸薄厚,小火烤成脆脆的干饼,最后看她熬好粥。可是,当妈端过来,她只是小小地嚼了一口饼,喝了两勺粥水,就不吃了。
下午,外公把姨姥姥和她两岁的小儿子用牲口驮来,姨姥姥一进门看到太姥姥坐在炕上,一路不安的心才稳了些。外公嘱咐太姥姥好好养病,说交完公粮就让姥姥过来。太姥姥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外公看好孩子,照顾好刚出百天的姥姥。妈把外公送出门,悄悄地把自己的担忧跟他讲,他说妈太胆小,太姥姥不会有事,听姨姥姥的话,有姨姥姥在,什么也不用害怕。
晚上,姨姥姥做了一锅调和饭,太姥姥还是摇头说不想吃。姨姥姥劝道,妈,不吃饭可不行,才病两天你就虚成这样,别说好病,饿也把你饿倒了。调和饭充饥打渴又好消化,吃上身体就顶住了,我喂你,少吃点,啊。太姥姥没有执拗,顺从地连喝了几口,可是,最后一口刚到嘴边,她就吐了,衣服和被子上吐的到处都是。
第二天刚吃早饭,姥姥收到姨姥姥托人带来的话,说太姥姥喝水也吐,情况可能不好,让她和外公赶快过来。
外公交代好几个大孩子,用毛驴驮上姥姥和三个多月的小舅动身了。
原来,昨天后半夜,姨姥姥发现太姥姥连水也喝不进去,这才慌作一团,搂着她哭成泪人,妈,你是不是这次要摞下我们不管了?妈也拉着太姥姥的手哭个不停。太姥姥不言语,也不流泪,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们。姨姥姥说,我们哭成这样了,妈,你咋没有一滴泪啊?你不留恋我们吗?太姥姥说,我没有泪了。
天亮,姨姥姥派妈去村里托人给姥姥捎话时,太姥姥说话舌头有点打卷。妈返回窑洞,太姥姥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十五元钱,分别放在妈和姨姥姥手里一人一张,剩下的五元让姨姥姥交给舅姥爷。姨姥姥伤心地不由大哭,跑到院子里冲着舅姥爷的门大喊,你这个没良心的,妈要死了,你也不过来吗?
也许姨姥姥的喊声太悲恸,深深地刺醒了他尚未彻底泯灭的人性,虽然只是很短的复苏,他还是站到了太姥姥的床前。他表情复杂地接过姨姥姥递过来的五元钱,喊了一声,妈。谁也不知道他这声妈包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太姥姥嗯了一声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姨姥姥和妈哭天喊地。
院外的几个邻居被哭声惊动进来,开始还以为是吵架,一看是老人去世,就主动帮着忙这忙那。这边找人给太姥姥穿寿衣,那边派人跑到山梁上去截姥姥,嘱咐她哭着进村。姥姥惊闻噩耗,有点猝不及防,怀里的孩子差点摔掉,她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半天才被人拉起来。她一路哭着下山,撕心裂肺的哭声沿着山坡飘到村子,村里还不知情的人纷纷猜测,说她平时遇事沉稳,从没如此失态过,莫非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有人说,不会是她妈不在了吧?不会,前两天我还见老太太在外面跟人说笑呢。
其实,村里人哪里想到,太姥姥真的不在了,这个世界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怨恨、悲伤烦她,她将去另一个世界享受永远的太平。虽然她走得太过匆忙,连乡亲们都感到不解和惋惜,但时间很快会抚平一切。
太姥姥的装裹几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了,这次就应急在肯擎上,没有让老人遗憾。但棺材还没着落,三天后遗体就要装棺,舅姥爷张口就说自己没钱。村里有人听不过去,数落他不仁不义,尤其是那些成份好的老人,当面训斥道,老太太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给你娶了三个老婆,容易吗?人昧着良心,把事做绝是要遭报应的!你既然顶了儿子的名份,就别想逃避。你要真没钱,这窑不是快塌了吗?有种,你把人埋在那里!
外公一看情形不妙起来劝阻,说感谢乡亲们的好意,老人尸骨未寒,我们这做儿女的因为钱吵来吵去,搅得她在地下不得安宁不说,也让人笑话。女婿也是儿,办丧事的钱由我来出,只是有事求到大家,希望各位能出手相帮。乡亲们说,没问题。
外公东凑西借弄来六十元钱,三十元买了一口二寸五的柳木薄棺,剩下的三十元加姨姥姥添的二十元就给太姥姥办了丧事。舅姥爷始终不声不响,但总算披上孝衣去当孝子,忙不开的时候也会主动搭手或跑腿,有道是有钱难买灵前孝,亲戚们见他这样,也不计较他什么了。
下葬那天,外公买了八块钱的烟把他们村的八音会请来,吹吹打打地送太姥姥上路,太姥姥74岁寿终正寝,在农村是喜丧。看的人都说,这女婿比儿强啊,事情办得既周全又节俭,老太太也该安心合上眼了。
埋了太姥姥,回头上坟烧三七纸,舅姥爷和舅姥姥竟然在家支起灶来接应,几年了大家都没喝过他家一口水,真说不清现在他们是贪图大家手上的礼品,还是真心悔改。他们有心示好,大家觉得回家烧纸有个落脚点也方便。借此开始,他以后也不时在两个姐妹家走动,有一年他还以翻修窑洞跑到城里找我妈借钱。舅姥姥后来磨成师婆(土话,修练巫婆)到处装神弄鬼骗钱。舅姥爷一次进城在我家提到她,有点得意地跟我妈说,你妗子的卦算得可准了,哪都有人找她。
从太姥姥烧完三十年纸到现在,一眨眼,已是二十年的时间,这期间,除了那个恶毒的舅姥姥不知所终,舅姥爷,姨姥姥,外公,姥姥相继离世。而最可怜的青云表舅,如今也是近七旬的老人,今年春节妈和二姨开车专门去乡下看他,见他还很硬朗,她们给他买了一堆食品放下,分别时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在这个世界上,太姥姥是他生命中最亲的人,无人可代替。
太姥姥走的时候,他正在外乡守着羊圈,一听说太姥姥没了,含泪就往家跑,几十里路不带歇停,进了窑洞就跪在她的遗体前号啕大哭。听的人都说他的哭声跟狼嚎一样凄厉,一直哭到昏厥。
太姥姥走了,青云表舅的心仿佛也被带走了,从此,他再没有如此痛彻心扉地哭过,就连后来舅姥爷死了也没有过。不知他恨不恨他,他每次找到他放羊的地方要钱,他从没让他空手回去过。他好像上辈子欠了他什么,一直还不完。也许,只能说,这就是命!要不,舅姥爷那么忤逆,太姥姥怎么临终依然还惦记他?
后记:这篇文章写完两个多月后青云表舅突发脑溢血过世。太姥姥家从此也将真正变成一座废墟,也许不久连这废墟也不复存在。